呼唤就是回应

       禅的教育中,最具特色的方法之一,便是问答。这是在两个人之间的对话,通常是禅师与弟子。然而,后者也不一定是弟子,因为问答往往是任何两个人之间都可以发生的。

       问答与对话之间有如下的不同:就以对话平常是以“柏拉图对话”或“佛陀对话”为典型代表而言,它是一系列的问与答。但禅的问答是简短的、截然的、完全没有系列。这是禅体验之本性的自然结果。

       禅不是一种哲学,不是一种由种种观念所组成的网,不是概念之展现。就如禅师们所说,它是直指人心。它拒绝用任何媒介来使它自己被认知。但由于我们是人,是社会动物,我们就不得不用某种方式来表白自己。禅师也不能脱离这一层人性限制。因此有问答的产生。

       然而,禅一旦用语言来表白自己,就无可避免的要变成寓含在语言中的种种不便、种种限制、种种矛盾的牺牲品。问答只是尽力把这些东西缩减到最低限度。禅之采用警语式的、谜语式的表达方式,这乃是其中的原因之一,由此可以避免言辞变得冗长和流于争论。

       然而,问答并非有一个划一的性质;它是随当时的情况与对话者的不同而应变的。下面举一些例子,这些例子主要是引自《景德传灯录》,这本书包含着丰富的问答矿藏。

       宋代一位名叫长水子璇的禅师,有一次问一位名叫琅(王耶)慧觉的禅师说:“本然清静──山河大地如何从其而出?”

       慧觉答道:“本然清静──山河大地如何从其而出?”“本然清静”是绝对或神。在佛教中,清静意谓不具一切分殊,而当它用“本然”来形容时,所做的是时间上的表达。

       因此,本然清静是指处于绝对超越状态的神。用另一种方式来说,这个问题是:“万象世界如何从神而出?‘一’如何能造万物?”换句话说,在“有”与“缘起”(becoming)之间的关系是什么?

       这是一个形而上学的大问题。从神学上来讲,我们可以说它触及到一切宗教体系的根本。禅对这个问题当然也是十分关心的。但前面所引的这一则问答,回答却只是把问题重复一遍。

       表面上看来,这几乎无法说是一个问答,因为从我们一般的理性观点来看,这里的答与我们所叫做回答的答没有关系。但据记载,发问的长水却由此开悟。这是什么意义?

       要使我们这些相对心灵的人有充份的了解,非得写一本厚厚的书不可。但我在此只要提出下列几个问题,看看会有什么结果:根本说来,究竟是什么使神想创造一个世界呢?它怎么会想到一个念头这样说:“要有光”?答案是超乎人类计量的。

       要想了解神的意志或思想,必须自己是神自己。再者,是什么使得我们去问神的意旨呢──设若创造的背后有所谓意旨──这一种寻问,本身岂不是来自神的意旨吗?岂不是神本身使我们去寻问它的意旨或意志吗?设若如此,能够回答这个问题者必须是神自己。

       当我们问这个问题而以为它是出自我们自己、却不是出自神时,我们岂不是将自己置于歧路?问与答是出于同源。因此,当掌握住问题之源,回答于无意识间已在我们掌握中。

       当发问者发问,他即已回答,因为问无异于答。神由创造世界而回答了他自己。长水看到他的问题以他问题的形式而产生回音,他懂了他的问题。这回音便是回答。如果没有回音,问题也就不会有回答。敲门有开门为回答。事实上,敲即是开。张三唤李四,李四回应。呼唤就是回应。悟到这一点,就有禅。

       如此,问答意谓相互或相应。当本然清静仍旧是清静,即是说,仍旧寓于自身之内,而不提出问题,即没有分裂,因此也就没有问题,没有相互,没有“参与”。一旦任何问题出现,它就看见自己反映为万物,反映为山河大地。这既不是出亦不是进。本然清静即是山河大地。当清静呼唤,回音就回响;山起,河流,大地动。神现在看到他自己映在万物之镜中。发问者乃是设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