出家以后,佛教养我、教我,所以受到打骂委屈,我都不计较。因为,我白吃了寺中的米饭,还能不受教吗?在南京栖霞,在镇江金山、焦山,在常州天 宁等多处参学,受春风、夏雨、秋霜、冬雪的教育中,我默默的学习、静静的长大,总想着:如何报答佛教的恩惠,我不能长期的靠佛教吃饭,我应该对佛教有所贡 献,这是我从小养成的观念。
我曾说过,自许做一个报恩的人,并且发愿:我要给人,不希望人家给我。所以师父志开上人“半碗咸菜”的恩德,让我立下弘法利生的志愿,这就是我 的本性。到台湾来之前,十年丛林寺院关闭的参学生活,我几乎每年都做饭头(煮饭菜)、菜头、水头(担水)等等苦行工作,这许多事不一定是我应该做的,但我 自愿发心承担。我不曾休息过一天,自觉有一点特长,那就是煮饭菜供养大众。其实,最初出家,我也没有什么志愿,只想做一个饭头和尚而已,并不想做一个人家 说的“大师”,我觉得做饭头僧可能是我人生最大的享受。
度过十年的寺院生活之后,有一个机会,我回到祖庭宜兴大觉寺。这也是一个贫穷清苦的寺院,寺中有一片农场,我原本就是农家子弟,可以务农为生; 寺院的附近有一所小学,我也很幸运的在里面教书。我想,我做一个出家人,也要有所生产,在社会上,才不会被人讥为是社会的寄生虫,也才不会给人批评是社会的消费分子。我不要靠佛教吃饭,甚至也不靠社会来救济我,我要自力更生、自食其力。
不知道是什么因缘,让我从饭头僧苦行的工作,流浪到台湾来;台湾人的善良、台湾的水米,养育我成长,甚至他们把我当作法师,要我讲经说法。我最初想,所谓“是法平等,无有高下”,讲经说法,与煮饭、烧菜供养大众也是一样,也就没有怎么去分别它,而渐渐走上弘法建寺、安僧度众的道路。坦白说,现在九十岁了,你问我有什么懊悔的事?那就是我不能做到最初想做的饭头僧。
服务度众 不做蕉芽败种
回想初到台湾的时候,我在中坜圆光寺做“水头”,每天打六百桶的水供应全寺八十人使用;清晨天未亮,就拉车购买常住需要的物品,寺里的扫地、净头、挑担、收租谷、看守山林等行单,我从来没有推辞过。我想,寺里大众对外省来的青年僧侣,应该会有一点好感吧!我自许要有供养心,帮忙人家吃饭,并不希望别人来帮助我。想来,服务大众的人生观就不会辜负自己的一生。
我也曾经想过,我既然出家,就要修行,我既要读书,就要有读书的环境;但我忽然感到,我也没有钱,也没有地,我要如何闭关修行呢?谁来给我地方呢?谁来给我吃饭呢?假如我要读书,谁给我读书的环境呢?
那个时候,也有寺院的护法信徒,说要护持我闭关,让我专心写作文章;我也曾有过念头到灵巖山念佛一生,我也甘愿在禅堂里面打坐终老;但我觉得,假如我闭关修行有成,到了西方极乐世界、东方琉璃世界,那许多供养我的人、给我吃饭的人还在娑婆世界,他们怎么办呢?
想一想,这还是自私自利的行为,不能利益大众,就打消了这种不为别人着想、只为自我成功的念头。融斋法师曾经开示我:“未成佛道,先发心度众,是菩萨发心。”因此,我发愿要做一个菩萨;芝峰法师的一句“不要做焦芽败种”,也让我谨记在心,我不要做佛教的焦芽败种。
人身可贵 不能轻慢虚度
我也有个性格,欢喜在山林里爬上爬下的活动,享受那种遗世独居的超然,与天地同的清净逍遥;住在山里面修行,没有他事,除了早晚殿堂课诵以外,可以说自由自在,也是很惬意。但是我想到,到世间上来,只在山林里自我修行,不能为社会服务,那来到世间上有何意义呢?只住在山林里面,这不是消费世间吗?不能贡献世间,我何必做世间的废人呢?
在佛教里面,不少的人靠赶经忏替人念经收取一些嚫钱(红包)为生,因为讲经不容易,念经比较简单,无所用心就可以获得供养来养活自己。在那个生存不易的大时代,就是我去念经,也还是靠佛吃饭;加上我五音不全,念经就更不是我本来志愿要走的道路了。我想到,人的生命是很可贵的,父母生养了我,让我有机会在世间上做人,要这么样轻易的放过自己的人生吗?
我也看过很多无所事事的出家人,到处云游行脚,我不知道他们的旅费是从哪里来的?我也不知道他们这样走来走去,究竟是为了什么?我当然也想去旅游参学、扩大见识,但我不能只是要人来帮忙我,他出钱,我去游玩?这样公平吗?
我也看到一些住在小寺庙的人,天天关门,没有事情做,只有初一、十五开个门让信徒进来烧个香,所收的香油钱,也够他维持三餐生活了。但,我能做这样的出家人吗?这不就是如一九五二年时,印顺法师在新竹“台湾佛教讲习会”曾经对我说过的:“修行、修行,假藉这个名义说这句话的人,有时候看似好听, 其实是懒惰的代名词。”我不能用修行的名义,剥削佛教的饭食,假藉修行的名义鬼混一生。我也不甘愿那样的醉生梦死。
生命意义 在于贡献世间
我也在挂念,自己这一生怎么样度过?当然,我想到,生命存在的意义,不能离开大众,不能离开对社会的贡献,否则,只是做一个饭桶或者衣架?那有什么价值呢?
那个时候,常有人问我有没有灰心失志的时候,这我没有感觉过,但前途茫茫不知道做什么好,倒是经常有的念头。尤其在台湾,寺院里的厨房工作,大都由女众负责,没有一个青年和尚到厨房里为大众服务,为此,我不能做饭头僧,就引为终身之憾了。其实,所谓修行,难道煮饭、烧菜不是修行吗?那许多苦行的头陀行者,不是修行吗?大家不懂得生活中的修行,所以佛教才与社会脱节啊!
回想佛光山刚开山的时候,设备还非常简陋,但已有不少《觉世旬刊》的读者闻风而来,终于让我有大显身手的机会。那时,信徒都知道,来到山上如果找不到我,大概到厨房里就可以看到我进进出出。
有一年的春节,我在果乐斋炒面,忙得不亦乐乎,曾有过一个中午就炒了二十锅面的纪录。弟子们也才感觉到,除了做木工、水泥工之外,原来他们的师父也可以下得一碗好面、煮得一盘好菜,而对我赞不绝口。在高雄市担任救国团总干事的张培耕就说过,吃过我煮的一碗面,二十年都不能忘记。我也以此自豪,乐于典座煮饭供养大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