世界美好,但幸运不会都降临在一人头上

       赵州禅师说过一句话:“但愿所有人升天,惟希望你沉入苦海。”这句话其实是对我而言。

       在一个炎热的夏天,那场文革开始不久,与“三家村”有牵连的我掉进了20多年的苦海。有一次我双手被铐,从淮南押往合肥批斗,完后在被押回淮南的路上经水家湖转车。这是一个肮脏和混乱无比的小站。在这儿等车的两个多小时里,我被来往的行人连踢带打看了个够。押送我的人饿得下车就找饭店,我虚弱的身体跟着跑得筋疲力尽,好歹在一个包子铺前停了下来。

       他们将手铐解下一只,把我锁在一辆自行车车架上。其实我哪里还跑得动呢!我已经两天没有吃饭,口袋里只有两分钱,还不够买半个包子。押我的人为了与我划清界限,当然不会给我买。我蹲在地上,等着他们俩人吃完后上路。这时,我旁边的一个农村妇女端着几个包子喂孩子,贪嘴的苍蝇围着她们嗡嗡叫,那孩子只吃馅儿不吃皮,5个包子皮儿都滚在地上。

       尽管这时行人围了一大圈儿,像是动物园来了新动物一样看我,还有那些与我不沾边的陌生行人,不时地踹我几脚,打人都红了眼的那个年代,这并不奇怪。但我满脑子里难以忍受的饥饿,我坚信这时“自然需要”超过了“社会需要”,我亦顾不上什么叫羞耻,抓起爬满了苍蝇的5个包子皮儿连土带沙狼吞虎咽地塞进了我饥不择食的口中……后来,我被送进了监狱。

       20多年后的今天,这5个包子皮儿在我身上产生了多大能量?它成就了我多少事业?壮了我多少胆?它让我成了一条直立天地的好汉,它炼就了我一身铮铮铁骨,它让我悟出了人生最最深邃的活着的真理,它让我得到了满分的社会大学的文凭……我虽然沉入了这无边的人生苦海,我却摸到了做人的真谛。

       只有这酸甜苦辣的人生,这天堂地狱的世界,才能造就出一个个伟大的艺术家,这就是炼狱,这就是苦海!

       艺术家不仅需要阳光雨露,他更需要的是粪肥沃土。

       6年前中国美术家协会成立了韩美林工作室,这个工作室为社会作出了很大贡献,但是我们这些人却都是平庸之辈,没有一个上过大学的,他们一进工作室我就发给他们一盘第九交响乐的磁带。我说:“要指挥就要去指挥第九交响乐,不要到耍猴的那里敲锣去,同样都是指挥,目标要定得大一些。”我们墙上贴着两条联语:“英雄笑忍寒天上牙打下牙;好汉不怕茹饥前心贴后心。”横联是:“上下贴心”。寒冬腊月,我们工作室的同事们在高空架上做雕塑,吃着馒头、喝着汽水、唱着“红高粱”插曲,分不出是男、是女、是老、是少,也分不出是泥、是汗、是血、是石膏……这就是炼狱。这就是苦海!

       我对学生们讲:“你们可知道什么是一条汉子吗?一个多么高多么大的男子汉,就要有多么高多么大的支撑架。但这个支撑架全部是由苦难、羞辱、辛酸、失落、空虚与孤独组合来的。

       那无数的唾骂、防不胜防的卑鄙的陷害、自己无休止的勤奋(不勤奋的话,这条汉子两天就垮)、没完没了的接待……你得踢着石头打着狗,你得忍无可忍得再忍忍,难舍难分得再舍舍,我有女儿见不到,我有家庭聚不成,七情六欲被夺了个精光,十全十美被中伤得缺胳膊少腿。”

       你知道当一条男子汉是个什么形象吗?就是那只压在床下垫着床腿儿、铮铮有神而不死的癞蛤蟆。这里,是十八层地狱,是锻炼汉子的最高学府。我就是从那里来的!

       这个世界非常美好,但请记住,所有的幸运不会都来到一个人头上。在人生和艺术的道路上,我愿意为了艺术被打入十八层地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