浸淫《庄子》的日子长了,总觉得庄子就在手边,像一棵树,一根手杖,或者就是一竿竹,一根电线杆子,一道栏杆,或者电梯的扶手,走累了,随手,就轻轻扶住。
人,常常会这样,走得累了,可手边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扶一把、靠一下,那滋味是非常难受的。人要人帮,人要人扶,这话是非常有道理的。可有时,没有人帮也没有人扶,这时候,我可不会倒下,我轻轻地,扶住庄子。
扶住庄子,像扶住一棵树,一竿竹,一根手杖,一道栏杆,一架电梯的扶手。庄子就在我的手边,伸出手,我就能扶住庄子,站稳自己的脚跟。
人在天地间,能站稳脚跟,实在是件不容易的事。为什么有人要自杀?因为他感觉自己站不稳了。站不稳,又没有东西扶一下,所以他自杀了。人要站稳脚跟,不容易,特别是在生活的根基出现动荡的时候。这样的时候,你的生活就像地震,大地在晃动,你无法保证自己的平衡,你要跌倒,你伸出手,拼命想抓住一点什么,或者要扶住一点什么,可什么也没有。你最终跌倒了,绝望了,再也没有爬起来。
可是,因为庄子就在我的手边,所以,当我的生活出现剧烈动荡的时候,我及时地扶住了庄子,我没有跌倒。庄子是一棵树,一竿竹,一道栏杆。庄子让我找到了自己的平衡。而一个人一旦找到了自己的平衡,就不会跌倒了。永远不会。
这是手边的庄子,这个庄子具有实用主义的价值。虽然我把庄子实用主义化,或是对庄子的亵渎。但换一个角度,如果庄子地下有知,知道在多少个世纪之后,还有人把他当作一根手杖在使用着,庄子是否也会因为自己这“无用之大用”而感觉欣慰?我觉得庄子是会的。而且是微笑着,让自己成了一根手杖。这是一根微笑着的手杖。我扶住这根手杖的时候,我能触摸到这根手杖上的笑纹。
陶潜在《归去来兮辞》中写道:“策扶老以流憩,时矫首而遐观。”陶潜手中的手杖,未必就不是庄子,要不然,他不会这样松弛而美好。事实上,一个人的手边,时时有庄子的身影,这个人是会觉得妥帖而稳当的。他不会再担心什么,他也不会再奢望什么。手边的庄子,其实就像一朵菊花。人淡如菊,还有什么奢望呢?
人倒霉的时候,可能要扶一扶庄子。扶一扶这棵树,这竿竹,这道栏杆,这根手杖。我们活着的这个世界,已经很古老很古老了,但是,一代代人,都是这么过来的。因为有一个庄子,大家在倒霉的时候,可以伸出手去扶一把,一代代人,才活得这么有指望,这么踏实。文人中,苏东坡是这样过来的,汪曾祺也是这样过来的。
庄子不是那种嫌贫爱富的人,庄子也不是那种落井下石的人。庄子是仁慈的,庄子也是宽容的。他见不得落难的人。见到落难的人,他总是要伸出手来扶人一把。而当你春风得意的时候,你见不到庄子的身影,那大布的身影,那缀着补丁的、在风中飘拂的大布的身影。你春风得意的时候,庄子会躲得远远的,他把你享受的荣华富贵,当作鸱枭口中的腐鼠。庄子是有洁癖的,他受不了腐鼠的那股子腐败的气息。在你眼中的荣华富贵,在他眼中,都含着这样一股腐鼠的腐败气息。他躲得远远的,躲到濮水边垂钓,让清风吹拂,他那缀着补丁的大布的衣服,吹出一股清新爽朗的气息,供自己享用。
一个人春风得意的时候,是见不到庄子的,也不愿意见到庄子。那缀着补丁的大布的身影,多么煞风景。但是,当你累了、困了、厌倦了,走在回家的路上,筋疲力尽,干渴难耐,很想扶住一点什么东西,稍微喘口气。这时候,你会看到,庄子向你踽踽行来。背后,是那轮硕大的红润润的夕阳。
庄子是这样一位默默的朋友,他与你的交往,是水一样的君子之交。你不需要赠予他什么,庄子不需要任何赠予。我觉得,庄子不会在意你是爱他,还是只是简单利用一下他。庄子有着佛的慈悲,救人一命,胜造七级浮屠。当你就要倒下,奄奄一息的时候,庄子是不吝让自己成为手杖,扶你一把的。至于你恢复了元气,春风得意的时候,将手杖一把扔到山沟沟里,庄子也只是淡淡一笑而已。
我已经说过,庄子是那个手边的庄子。就像太阳就在你的白天,月亮就在你的黑夜,井水就在你干渴的脚下。庄子是那太阳,庄子是那月亮,庄子是那井水。可是,你意识到了吗?
手边的庄子。如果你上一个台阶,把庄子由一个实用主义的庄子,上升到一个灵魂的庄子,一个灵魂的巢,那么,你的生活,将是另外一番模样。
你不再是那个站不稳的时候,简单把庄子当成一个扶手的人了。事实上,当庄子进入你的灵魂的时候,你会发现,你在大地之上,不用一棵树,不用一竿竹,不用一根手杖,不用一道栏杆,同样可以像山一样站得稳稳当当,气定神闲。你不仅能够稳稳当当站在大地之上,你还会生出一双遒劲的翅膀,你会像那大鹏一样,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,绝云气,负青天,把栖身其中的这枚地球像一个小小泥丸,在脚爪中抟弄。
这时候的庄子,就不仅在你的手边,而且融入到你的血液和灵魂中,这是一个灵魂里的庄子,这个庄子的存在,让你挣脱了世俗的牢笼,而与天地精神相往来。在过往的世界里,你那么看重的东西,突然觉得轻飘飘的,比一张纸还要轻飘;过往的世界里,你觉得那么高大威武的东西,竟然像蚂蚁一样渺小而卑微。过往的那个世界,并没有改变,改变的是你,是你的眼光。你的眼光突破了世俗的障壁,变得清明而通透。恰若透过死来看待生,你可以把生的五脏六腑都看透一样。魔障消除之后,一个人,更能看清自己的本来面目。
生是因为有死,死是为了生。在生与死之间,那个宽宽的罅隙,就是我们的一生。这个宽宽的罅隙里,是用名利的砖瓦填堵得死死的,还是就那样留着宽宽的罅隙,让我们生命之刃,游刃有余?我知道很多人会选择前者,但是,一个把庄子装在灵魂的口袋里的人,他的生命,是为了“游”,而且是“逍遥游”。而“游”,需要阔大的生命空间。如果这个空间,被名利的砖瓦填堵得死死的,还怎么“游”?庄子之所以能实现他的“逍遥游”,是因为他把名利的碎砖乱瓦,从他生命的罅隙中统统清理干净。他有了宽宽的罅隙,足够他逍遥而游。
而那个宽宽的罅隙,有多宽?其实就是整个宇宙。“行不崖异之谓宽,有万不同之谓富”,“万物一府,死生同状”。我们喜欢说“放下”,而“放下”意味着什么?意味着我们清空了我们生命的罅隙,意味着我们可以有更大的空间做庄子一样的“逍遥游”。恰如游泳池中,不能航行航空母舰;恰如火柴盒中,不能放飞一只大鹏。如果我们生命的罅隙过于狭窄,那么,我们人生的航母或者大鹏,如何运转?涉浅水者得鱼虾,涉深水者得蛟龙,就是这个道理。
当然,如果我们不能把庄子化入我们的灵魂,那至少,让他停留在你的手边。在你疲惫不堪的时候,在你绝望无助的时候,想一想,你的手边,就有一棵树,一竿竹,用浓浓的树荫,用青青的翠色,清凉你,温润你,抚慰你,愉悦你。伸出手,扶一把这棵树,这竿竹,也许,绝望就会像一道闪电,一闪而逝。而这棵树粗糙的暖意,这竿竹光滑的翠色,会成为照亮你人生的一束光,被你牢牢攥在手心。